2012年12月8日 星期六

Charles Yu (游朝凱)談自己為何要寫作

原出處:National Writing Project, Dec. 05, 2012: http://www.nwp.org/cs/public/print/resource/4013

我獨自在一個房間裡。門鎖上了--等等,不對,門不是鎖上的。沒有門。不再有了。不見了。我盯著一面牆。我寫,想要知道牆的對面是甚麼。

從牆的另一側傳出拍打聲。啪-啪-啪。我拍,她也拍。我拍,他也拍。它也拍。是我自己的拍打聲的回音嗎?或是有甚麼東西在回應我的拍打?對象是我嗎?為了我嗎?我聽著那節奏,拍打聲中帶有的急迫性,以及那中間的寂靜。

然後我注意到這個房間:它沒有天花板。四壁高聳光滑。毫無可以著手之處。我抬頭望向天空,望向幾朵胖胖的,棉花狀的雲。積雨雲 ,某人說。哈囉,我說。那叫積雨雲 (cumulonimbus clouds.)。謝謝,我說。然後雨開始下到我身上。

我身在一間沒有出口卻看得到天光的房間我全身濕透而房間正迅速地被雨水淹沒。積水已經深及腰部。我的桌子飄了起來,我的筆跟寫字簿不知所蹤。阿,它們在那。我正好有個主意--如果我能把它寫下來該多好。

我游過房間,抓住我的寫字簿。它濕透了。好吧,它現在對我一點用都沒有了。至少我的筆還能用。我只好寫在自己的手上。我希望雨水不要把字洗掉。噢,好吧,洗掉了。我只好把點子牢記在腦海中。這算是一個好點子嗎?值得這樣努力嗎?值得拼死嗎?值得冒沒頂的危險嗎?

不過如今水面已經高到把我帶到牆頂。我的狀況不佳,也撐不住繼續踩水漂浮太久了。所以我把自己拽出水面,現在我站在那窄窄的邊緣:牆頂如今成了一座孤島。而我望向四周,發現我漂浮於其中的其實不是水。這是文字之海。遠處,半英哩之外,也許,還是一百英哩之外?我看到了別人,站在她自己的孤島上。她向我揮手。她有嗎?我不知道。我在我的島上,她在她的島上。我把自己寫出了那個房間。所以現在我在這,稍稍不那麼孤單一點點,因為我看到了她在那,而她也看到了我。我把我寫出了那個房間,現在我也會把我寫離開這個孤單的小島,在天空寫出更多雲,注入這大海,還有或許,如果我幸運的話,寫出一座跨海大橋,直達那邊的另一座島,去見那另外一個人,去跟她說說那個被我藏在腦海中的點子。

2012年11月4日 星期日

[Movie] 科學怪犬 2012 (Frankenweenie)

從 2007 的惡魔理髮師以後,波頓的電影都相當令人失望。令人非常高興的是,等了五年,科學怪犬終於又是一部好看的,而且非常波頓的波頓電影。原版的 Frankenweenie 已經是 1984 年,距今二十八年前的事,堪稱波頓的前出道作品。擁有迪士尼加持的新版科學怪犬無疑地喪失了一些原版未經琢磨的獨特氣味,但是依然可以說是提姆波頓終於回歸當初電影創作的本心,最為私密也最為波頓的一部作品(好啦我知道有人會說是艾德伍德...)。如果是看過/喜歡波頓手繪的插畫與概念圖的波頓迷,更應該會立刻注意到這部片中角色與場景的風格是至今以來所有波頓作品中最為波頓的,甚至更甚於地獄新娘(當然,地獄新娘的 Victor 已經可以說是典型的波頓主角造型)。

劇情方面新版科學怪狗基本上就是照著原版的走,原版中的經典畫面與橋段也都精美重現。新增的情節角色其實並沒有太多深度與複雜性,倒是充滿了老恐怖片的梗。對波頓的電影來說這是好事,畢竟成功的波頓電影都是在氣氛與特定的場景情境營造方面成功。劇情大架構就真的只要能撐起整部電影的片長就好。

波頓對定格攝影動畫的掌握當然可說已經爐火純青,新版科學怪狗與其說在技術上有甚麼突破,倒不如說 "老恐怖片" 這個類型本身是定格攝影技法最能發揮的場域,就這點來說,稱新版科學怪狗是對定格攝影的終極李讚也不為過。倒是 3D 本身沒有甚麼令人印象深刻之處,不過就是個裝飾罷了(碎碎念:Hugo 是我看過的第一部,也是至今唯一一部讓我感覺到是 3D movie done right 的作品。看來整個電影界至今還是沒有找到能妥善發揮 3D 技術的公式啊)。

最後要說:片尾曲好好聽。我完全被洗腦了

2012年10月27日 星期六

[Movie] Argo

事先澄清:這部片是戲劇化的歷史故事,結局早已知道,沒有 spoiler 與否問題。

左圖是史實中的科幻片 Argo (Lord of Light) 使用的場景設定。看過電影 Argo 的人可以比較一下這跟片中出現的設定稿的異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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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結論:好看。不過 70/80 年代梗,特別是 70 年代科幻梗好多。說真的我很驚訝這種片為什麼能叫好又叫座,甚至在台灣也賣得不差。是純粹明星牌發功?還是大叔市場其實驚人地有商機啊?

整部片最顯著的優點當然是時代感的營造達到幾乎完美的境界。不只是造型道具場景,更包括角色言行與其他種種細節。無怪乎國外一些影評稱觀眾幾乎可以層這部片裡聞到那個時代的汽油與塑膠氣味。

關於歷史背景的 infodump 也處理的不錯,一開始簡單張插圖跟幾句旁白就把大多數美國人都不知道的這段可恥歷史(伊朗是中東民主的老牌國家,有世俗民選政府,卻被美國推翻,改成親美的殘暴獨裁者,倒行逆施最後招致伊斯蘭基教派的反撲)講得清清楚楚,之後的劇情對白中也不段漏出 "我們才是混蛋" 的暗示明示。不過反過來說,這種 "我們才是混蛋" 的立場拿來放在一部講 "我們" 從對方手中救出自己人的故事中,有時難免顯得做作,顯得 heavyhanded. 還好,這部片中 "我們" 進行的任務畢竟只是不流血地救出自己人,拿來跟 "我們才是混蛋" 的反思放在一起,總歸來說也不至於太過虛偽。

鬼隱掉了關於那部假電影的史實應該是令所有 Lord of Light 書迷大感憤慨之處吧。我猜主要是因為某種電影版權的困難所造成的,因為畢竟即使扣除書迷的偏見,史實中 Lord of Light 被選為假電影劇本的因緣可是比本片中描述的更戲劇化啊。不過另一方面,電影中的 Argo 這種 "星際大戰的 B 級仿作" 也的確是那個時代的特產,放在本片中可說完美。更重要的是,整部片最具張力的兩幕正是靠著這種單純的科幻動作冒險故事所營造,真的如史實使用  Lord of Light 可能反而沒有這種效果。我說的這兩幕其一是上半段(美國篇)中的劇本朗讀活動,科幻片 Argo 中角色的對白與電視中撥放的伊朗革命人士的聲明互相爭鋒又互相呼應唱和。另一幕則是在伊朗篇中,科幻片 Argo 的假導演在機場向革命衛隊的檢查哨解說這部科幻片的劇情,說服衛兵相信這部看似荒誕的科幻片呼應了伊朗人民的奮鬥與對更理想的國度的追求。

我不確定 "歷史片 Argo" 安排這樣的劇情時有沒有這層意義,但是就我身為一個科幻迷(貓昌大請原諒我的僭越 XD)的角度,這段象徵的是科幻--或者是整個幻想作品類型--乃是超越國族,文化,語文的普世共通語言;科幻的追求是人類亙古以來的永恆追求。這是對科幻的最高歌頌,而僅僅為此我想我就應該向 Ben Affleck 致上我的敬意。

電影前半的美國篇對白妙語如珠且充滿科幻/電影梗,雖然危機已然發生但是整段還是歡樂滿點。後半伊朗篇調性明顯轉為嚴肅得多,但是節奏依然掌握很好,雖然早就知道結局(畢竟是史實),但是還是扣人心弦,同時又不至於流於動作片那樣快速過場到讓觀眾來不及思考。

整體來說 Argo 是部好看的,各方面的處理都成熟的好電影。而如果你對 70 年代氛圍,特別是 70/80 年代科幻片特別有感覺,Argo 就更是不可不看的傑作了。

2012年10月22日 星期一

[翻譯] 2010 雨果獎短篇故事獲獎作品 <新娘冰棒> (Bridesicle) by Will McIntosh (六)

她頭上的男人穿著西裝打著領帶,但是西裝沒有袖子,領帶是圓形的,而且這男人的皮膚是鮮橘色。
"請問,現在是哪一年?" 米拉問。
"西元二四七七年," 他還算是溫柔地回答。
米拉記不清萊肯最後一次來訪的日期?但是二十五世紀?萊肯是二十四世紀的人吧?又過了一百年。萊肯沒有回來過。如今他已不在--死了,或是附身到哪個親人身上了。
橘色男人的名字叫尼亞斯。米拉預料問他為甚麼是橘色的大概不是很禮貌,所以她改問他的職業。他是律師。這個答案對米拉暗示到世界與她活著的時候的樣子並沒有改變那麼多。就算他們是橘色的,人們還是須要律師。
"我爺爺,萊肯,向你問好," 尼亞斯說。
米拉笑了。用僵硬的嘴唇很難笑,但是感覺還是很棒。萊肯終究是回來了。"告訴他說他遲到了。不過沒關係啦。"
"他堅持要我們跟你談談。"
尼亞斯親切地聊起萊肯。萊肯在減肥互助團體 (Weight Watchers) 的聚會上認識了一個女人,婚後他妻子覺得他再跟米拉見面是不適當的。他們結婚二十年後離婚。他在六十六歲時死於心臟病發,接受了復生處置,活到九十幾歲以後附身到他兒子身上。萊肯的兒子幾年以前帶著萊肯附身到了尼亞斯身上。
"很高興萊肯過得不錯," 米拉在尼亞斯說完以後說。"我變得很喜歡有他的陪伴。"
"他也有一樣的感覺。" 尼亞斯翹起腳,清了清喉嚨說,"話說,米拉,告訴我,你活著的時候想過要有小孩嗎?" 他轉變成主管面試應徵者的語氣。
米拉沒準備好被問到這種問題。他以為這是禮貌性的社交拜訪。尼亞斯不是說是萊肯堅持要來看她的嗎?
"其實,有啊。我想過。但是天不總是能從人願的。" 米拉想著珍奈特。咫尺之近,盒中的死人。尼亞斯的問題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花。"所以說我們現在算是在約會嗎?" 米拉問。
"不是," 他點著頭,可能是在回應腦中某個附身者的建議。"其實我們是在找一個能幫我們代孕並且照顧小孩的人。我的妻子當時就要死於 L-D 症候群 (Loeys-Dietz Syndrome). 這是不能靠復生處置治癒的疾病。所以她只好附身到我身上。但是我們還是想要小孩。我們要給小孩找一個宿主,一個保姆。"
"我懂了。" 米拉感到天旋地轉。他應該脫口說出她對養育他們的小孩感到樂意之至嗎?或者這樣會顯得太輕率了?她決定做出深思的表情,希望足以傳達她對這件事屬於重責大任的理解。
當然,我們會成為法律上的夫妻,不過這是純粹柏拉圖式的安排。
"是的,當然。"
尼亞斯嘆了口氣,表情忽然露出困擾。"對不起,米拉。我妻子說你不適合。萊肯很不高興。" 她伸手向米拉的頭頂。我們面試了四五十個人,沒有一個夠好。" 他苦惱地補充。
"不,等等。" 米拉說。
尼亞斯暫停下了動作。
米拉思緒飛快。她做了甚麼才使得做妻子的把她排除在選項之外?做妻子的一定對於家裡有另一個女人,教養著她的孩子這件事趕到嚴重地被威脅。跟她老公假戲真做怎麼辦?如果米拉能解除她的疑慮......
"我是同志," 她說。
尼亞斯的表情不足以用震驚來形容。顯然,即便親口傳遞了愛的訊息,萊肯還是沒有搞懂珍奈特的身分。朋友也是可以說她們愛對方啦。尼亞斯一語不發。米拉知道他們正在舉行咆哇大會(pow-wow, 北美原住民的聚會)。她只能祈禱自己對整個狀況的掌握是正確的。
"也就是說,你沒辦法愛上我?" 尼亞斯終於問。這問題好奇怪。尼亞斯不只是一個男人,他是一個橘色的男人,而且說真的也不是特別有形。
"不。我愛的是一個叫做珍奈特的女人。萊肯見過她。"
又是一段漫長的沉默。
"還有一件事。關於你說過你遇上的車禍不是意外。"
米拉忘了。她怎麼如此輕易就忘了她殺了自己的母親跟她自己這件事?或許因為這是很久以前的事吧?她死前所有的事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像是前世一樣。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米拉喃喃說。"不過這是真的沒錯。"
"你殺了你媽?"
"不。我的意圖不是這樣的。" 不是的。米拉沒有想要她母親死掉,她只是想要逃離母親。"我逃離了她。某人是你的母親並不表示她與你不是絕對無法相處。"
尼亞斯緩緩點頭。"我們很難想像這種情況。附身對我們來說是一種強大的體驗。烏娜跟我沒有想過我們可以如此親密,我們也很高興能有我爹,爺爺,還有曾祖母的陪伴。我知道世界上沒有事情可以讓我甘願放棄這一切。"
"我理解這可以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米拉說。"我想這就像婚姻,只是更強大。它放大了人與人的關係。好的關係變得更親密更深入;壞的卻變得更令無法忍受。"
尼亞斯眼中泛淚。"萊肯說我們可以信任你。我們需要一個可以信任的人。" 有一陣子他一直點頭,陷入沉思。然後他揮揮手,一大串文字憑空顯現。"你認同打小孩的屁股嗎?" 他問,讀起第一行。
"絕不," 米拉回答,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就懸於一線。

米拉的心跳得好快,像是有翅膀在她胸中拍打。露西亞睡了,她柔軟的小臉緊貼她狂跳的心口。升降機把她們往上帶,巨大的大廳在腳下展開,地上的人群縮成一個個小點。
她忍住想跑的衝動,維持步伐穩定,腳上透明的鞋子拍打著大理石樓板。
珍奈特張開眼睛的時候她哭了出來,手指掃過她泛著青白色的耳後,輕柔地撫摸她藍色的嘴唇。
珍奈特啜泣起來。對她來說,萊肯剛剛才跟她說過話。
"你做到了," 珍奈特啞著嚇人的死者語音。她看到小嬰兒,微笑起來。"幹得好。" 這就是珍奈特。從來無所企求。如果是珍奈特活生生地走到米拉的棺木前,從米拉僵硬的口中說出的第一句話一定會是 "把我弄出去。"
婚禮的誓約從幾層樓之上飄來。丈夫的聲音強壯而確定,妻子則平板粗啞。
"我附不起復生你的錢,吾愛," 米拉說。"但是我存了夠支付吸收妳的費用。這樣夠好嗎?你願意在餘下的人生中與我形影不離嗎?"
死人沒辦法哭,但珍奈特努力了,成果只缺了眼淚。"當然," 她說。"比夠好還好了上千倍。"
米拉點點頭,笑了出來。"安排一切手序要再花幾天。" 她輕觸珍奈特的臉頰。"我一眨眼就會回來。你只要再死這最後一次。"
"說好了?"
"說好了。"
米拉伸手,最後一次讓珍奈特死去。

<<完>>

2012年10月20日 星期六

[翻譯] 2010 雨果獎短篇故事獲獎作品 <新娘冰棒> (Bridesicle) by Will McIntosh (五)

"你可以原諒我嗎?" 萊肯問,他看來像隻受到斥罵的鬥牛犬。"我以後還能再來探望你嗎?"
"當然了。你不來的話我會很想念你的。" 事實是,如果萊肯不來,米拉也沒有能力想念他。目前沒有別人會拜訪她,以後也很不可能有別人會誤打誤撞,在這巨大無盡的陵寢中肩並肩排列的盒裝新娘冰棒大軍中遇見她一個人。
一切都結束了。萊肯改變話題試著聊起他收集的古董遊戲程式碼,而米拉聽著,偶爾插入 "嗯哼" 聲,同時想著自己的事情。
她發現比起珍奈特,她更常想到母親。或許是因為她早已學著接受珍奈特已經不在的事實,而母親的死則是最近的事,即便並不怎麼令人傷心。珍奈特死後,米拉想著她的事情想到無事可再想。如此她終能讓珍奈特安息......
她忽然如雷灌頂。她不敢相信自己現在才想到。珍奈特跟米拉都是 Capital Lifekey 的員工。保存處置必然是珍奈特的套裝員工福利的一部分,就跟米拉一樣!
"萊肯,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忙嗎?" 從此時到她問出她將要問的問題之間彷彿橫亙著永恆。
"當然。儘管開口。"
"你可以幫我搜尋我一個死去的朋友嗎?"
"珍奈特.塞爾克。西元 2224 年生。"
在萊肯去查詢的這段時間,米拉並沒有感到如同她預料的一般焦慮。或許是因為她的心臟沒有在跳,手心也無法出汗吧?人的情緒依靠肉體而非僅心靈才能存在的程度令人吃驚。
萊肯撿查結果。"對,她在這。"
"她在這?就這個地方?"
"沒錯。" 他檢查讀數,把手掌湊近鼻頭,然後他指向巨大的大廳的另一端,比他們所在之處還低的位置。"就在那。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驚訝。她有被保存起來的話她就會在這--毀棄儲存合約可是重罪。"
米拉希望她可以抬頭看向他指的方向。她生命的最後幾年都花在接受珍奈特真的已經離世,再也不會回來這樣的事實上。
"你可以把她喚醒,幫我傳個口信給她嗎?拜託?"
萊肯瞬間無語。
"拜託。" 米拉說。"這對我意義重大。"
"好吧,我想,當然沒問題。等我一下。" 萊肯弱弱地起身,看似被搞迷糊了一會兒,然後出發。
他一下子就回來了。"我要傳的口信內容是?"
她想要萊肯告訴珍奈特她愛她,但這恐怕不是一個好主意。"告訴她我在這就好。感激不盡。"
或許是別人,或許是米拉的想像,但她確實感覺聽到一聲遙遠的驚呼。珍奈特對這個消息的反應。
不久萊肯掛著笑容出現在她的視野中。"她聽到這個消息超興奮。我是說,興奮到爆的感覺。我還以為她會從自己的格子裡面跳出來給我個擁抱咧。"
"她說了甚麼嗎?" 米拉試著用冷靜的口氣說。珍奈特在這。這一瞬間一切都變了。米拉有活下去的理由了。她得要想辦法離開這裡。
"她要我告訴你,她愛你。"
米拉哭了。他真的跟珍奈特說過話了。這整件事多麼怪異,美妙又毫無道理。
"她也說她希望你在意外中沒有受太多苦。"
"那不是意外," 米拉說。
就這麼出來了。她想都沒想就說了,這是個奇怪的經驗,好向有人控制了她的死人嘴巴,構成了那些字,乘著通過她喉嚨的嘶嘶氣流而出。
而形成了一段漫長尷尬的沉默。
"這是甚麼意思?" 萊肯皺著眉問。
米拉現在想起來了--不是車禍瞬間,而是事前的規劃,意圖。她穿上了最好的棕色套裝。母親一直在問這是為了甚麼場合。他想知到米拉為什麼把去 Pan Pietro 吃個晚餐弄成甚麼大不了的事情。他叫米拉少自以為是了,她才沒有她自認為的那麼漂亮。米拉幾乎沒有聽到她的碎碎念。這次終於,她不須要在意母親話語了。
"我的意思就是,那不是意外," 她重複到。 "你對我誠實,我也想對你誠實。" 她其實不想對他誠實,但話就是這麼說出來了,如今她也沒辦法把這些話再吞回去。
"喔,好吧,謝謝。" 萊肯用一根指頭搔著後腦勺,一邊思索一邊說。米拉不確定萊肯有沒有懂。見了這麼多次面,她還是不確定萊肯算不算得上聰明。 "你知道,要是我找到辦法給你復生處置,你就可來參加我公司的年度野餐。去年我跟整桌人說我要贏到摸彩大獎,結果真的贏了!"
萊肯繼續說著野餐的事,讓米拉有機會繼續思考關於珍奈特的事。這個女子剛剛告訴米拉說她愛她--儘管她們倆現在都是死人。
萊肯說再見實在說得太早。他告訴米拉星期二再見,然後殺了她。

2012年10月10日 星期三

[翻譯] 2010 雨果獎短篇故事獲獎作品 <新娘冰棒> (Bridesicle) by Will McIntosh (四)

每當她想到母親,自己就被感覺糟透了的黑暗所填滿。她趕到罪惡羞恥。但是到底有甚麼好羞恥的呢?如果你的母親所曾給予過你的唯一溫暖就是她生下了你這個事實,你到底欠她甚麼?你應當割讓心中的一角與她嗎?如果你愛的是一個女人而非一個 "好男人",如果你媽幾乎不跟你說話?如果你的摯愛受苦而死,而你媽對你的開導是 "說不定下次你可以試試看找男人"?說得好像珍奈特的死映證了她的不贊同。
"要是我真的在這裡找到一個人,願意跟我結婚以換取復生會怎樣呢?" 萊肯說。"人們會感覺出來她漂亮到不是我追得上的,然後猜到我是在新娘冰棒賣場遇見她的嗎?我們得要準備好一個可信的關於我們在哪,如何認識的故事--還不能太假。"
"新娘冰棒?"
萊肯聳聳肩。"有些人這麼稱呼這類地方。"
也就是說即使她被復生,她還是一個不可接觸的賤民。人們不會想跟她有所瓜葛。她母親的聲音彷彿在心中迴盪,幾乎與她的想法共鳴。
我不想跟你有所瓜葛。你,還有你的女朋友。
"恐怕我必須先跟你說再見了。我應該要貨比三家。但是我們或許以後可以再聊聊?" 萊肯說。
她不想再死一次,不想被丟進深淵。她還有好多事情要想,要回憶。但她只能說 "我很期待",同時壓抑住尖叫,乞求眼前這個男人不要殺她的衝動。如果米拉這樣作,他絕對不會再回來的。當他伸手把她關掉,米拉利用僅剩的幾秒試著探索關於自己的車禍意外的記憶。這記憶像是肉中刺一樣。
萊肯回來了。他告訴她距離他們初次見面已過了一個星期。米拉對時間的流逝沒有感覺,不像你睡覺醒來以後那樣。一星期跟三十年感覺沒有差別。
"我跟十一個女人聊過。沒有一個比得上跟你聊天的一半有趣。尤其是最近死的那些女人。現代女性好膚淺,好不願意彼此妥協磨合。我不想要我們的關係變成一種鬥爭--我希望我能在乎我的妻子的需求,我希望能說 '不,親愛的,我們去看妳想看的電影,' 而他會說 '不用啦,沒關係,我知道你有多想看另外那部。' 而最後我們有時候會去看她想看的,有時候看我想看的。"
"我懂你的意思。" 米拉試著用最親密的語調說。至少是她的屬於墳墓的語音所能呈現的最親密語調。
"這就是為什麼我來到底層,來找一百,一百二十五年前死的女人。我想,何不試試來自比較純真年代的女性?她可能會比較感恩。說明會上的女士告訴我說選一個新娘冰棒,而非活人,是一件很慷慨的行為--你贈送生命予一個被不公平地奪走應得壽命的人。但我沒打算自欺欺人--我這麼作不是出自於高尚情操,不過想到我對某人作了件好事還是感覺很棒,而且底層的女孩比高層的女孩更須要。你們隊排得比較久嘛。
米拉排了很久的隊,雖然她自己感覺不出來。從她死到現在只過了,算起來大概一個小時?這很難判斷,因為她並不記得瀕死的狀況。米拉試著回想。她的意外事發生在城裡還是高速公路上?是她的錯嗎?甚麼都想不起來,反倒是記起了意外發生的大概一週前,她媽快要把她逼瘋的情狀。
從接受母親的寄宿以後,她就失去了愛的能力。她如何才能在母親的注視下跟人做愛?跟男人也不可能啊,雖然說男人本來就不在考慮之列。
"不過有一件事情很彆扭," 萊肯說。"沒有甚麼好辦法可以告訴別人你沒興趣。當然我對於拒絕異性不是說很有經驗啦。我比較熟悉的是站在這種事情的另一端。要不是你現在停在抽屜裡,你恐怕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
米拉知道他在試探,他希望她會回答說她當然會多看他一眼。這很困難--他並不是可以輕鬆自在地說出違心之言的那種人。但她現在可沒有隨意而行的本錢。
"我當然會。你是個好男人,而且長得很好看啊。"
萊肯神采飛揚。我們這算甚麼呢?米拉想。只要拍對馬屁,不管多明目張膽,我們都會相信任何謊言?
"有些人就是讓你心裡火花亂飛,呼吸加快,你知道嗎?" 萊肯說。"其他人就不會。很難說為什麼,但是在剛見面的那幾秒," 他一彈手指,"你就知道了。" 他們兩對望了一會兒--這麼做顯然讓他不自在--然後紅著臉把視線移回自己的大腿。
"我知道你的意思," 米拉說。他試著露出溫暖,理解的微笑。她覺得自己像沱屎。
這次從周圍持續傳來喃喃的絮語聲。
"...經歷生命與復生,保有並珍惜..."
"我聽到的這是甚麼?結婚典禮?" 米拉問。
萊肯向肩後望了望,點頭。"這種事在這理總是不斷的。不這樣的話,復生ㄧ個人有點太冒險了。"
"當然了," 米拉說。她在這好幾十年了,但對此處還是一無所知。

"有些事情我得要告訴你," 萊肯說。這是她們第六還地七次約會。米拉開始習慣萊肯的陪伴,這是件好事,畢竟她只能看到萊肯圓圓的下巴還有臉頰上的小顆粒。他是她的全部生命,如此這般。
"怎麼了?" 米拉問。
他望向房間,深深地嘆氣。"我從來沒有如享受你的陪伴一樣享受其他女性的陪伴。我必須要對你誠實,但我也怕這樣會讓我失去你。"
米拉試著想像這世界上有甚麼事情是這男人一旦說出,會使得她寧死也不想再理他。"我確信不會這樣的。不管你要告訴我甚麼。相信我。"
萊肯以手遮眼,胸口顫微。米拉發出溫柔的噓聲,她的母親從來不曾對她這樣,即使是珍奈特死的時候。
"沒事的," 她柔聲道。"不管是怎麼回事,都會沒事的。"
萊肯終於看向她,雙眼泛紅。"我真的喜歡你,米拉。我可能甚至愛你。但我不是有錢人。我付不起你的復生費用,永遠也不可能。傾家蕩產也不可能。"
在失去之前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懷抱了多大的希望。 "嗯,我想,這也不能怪你吧。" 她想要輕描淡寫,但實際上她感到漆黑絕望。
萊肯點頭,"對不起我騙了你。"
米拉不需要問,既然他負擔不起復生任何人,他為什麼要來這裡假裝要找老婆。這理的女人一定都對他很好,一定都此細聆聽他說的每一個字,希望他會選上他們之一,將其從漫長的睡眠中解放出來。像萊肯這樣的男人還能從哪裡得到這種程度的重視呢?

2012年10月9日 星期二

[翻譯] 2010 雨果獎短篇故事獲獎作品 <新娘冰棒> (Bridesicle) by Will McIntosh (三)

"好吧,如果你不說話那我就掰掰啦," 雷德果斷道。"但是別期待還會有人來找你。你受的傷讓你的復生處置變得非常昂貴,而另外還有數以萬計的女人在等著。更何況男人對於在這個中心開幕前六十年就被冷凍起來的女人可不怎麼有興趣,他們幾乎沒有甚麼共同點。"
"拜託," 米拉說。
他伸手向她頭上,她看不見的某物。

米拉夢到她跑在林中小徑上。小徑向高處傾斜,越來越陡直到她得要跨大步前進。接著她的步伐踏入單薄的合板高塔,向上不斷蜿蜒。這裡很暗,她幾乎看不到,但跑步的感覺很棒。她越爬越高,雖有考慮要回頭但是既然都爬這麼高了她就想一鼓作氣爬上塔頂。最後她到了,塔頂有一扇窗讓她能看到一條廣闊的河流,以及延著河岸展開的可愛的大學校園。她急切地跑向窗邊已取得更好的視野,但就在此時塔因為她偏移的重心而開始往前傾倒。塔越倒越快,砸向建築。到此為止了,她想,腸胃翻騰。這就是我的死期
米拉在墜地之前就驚醒了。
一個莫約七十歲的老人瞇眼看向她。"你不是我的菜," 他咕噥,伸手向她的頭頂。
"嗨。" 聲音有點沙啞,男人清了清喉嚨。"我以前沒有作過這種事。" 他是個胖子,大概四十出頭。
"現在是甚麼日子了?" 米拉問,同時依然感到須弱。
"一月三號,西元二三五二年。" 男人說。又過了快三十年。男人用手背抹了抹嘴。"來這裡讓我不太自在,感覺自己好像是甚麼戀童變態之類的。" 他皺眉。"但是我聽過好多關於人們在抽屜裡找到真愛的故事。我的表親安瑟就是在復生中心遇見他的第二任妻子佛羅倫的。討人喜歡的女人。"
男人露出大大的,有點邋遢的笑容。"喔對了,我叫萊肯。"
"我是米拉。很高興認識你。"
"你笑得有點猶豫,不過這樣很可愛。我看得出來你是真心的。你不會利用我得到復生以後就把我甩了。這種事可得當心避免啊。" 萊肯用一個特定的角度坐著,可能是想讓自己看起來瘦一點。
"我可以理解那確實是一件令人擔心的事。" 米拉說。
萊肯大大地嘆了一口氣。"或許在新娘冰棒賣場找女人很可悲吧,但是相比於形單影隻地出席每場公司派對,雙手插在口袋裡而不是挽著誰,或是帶著只會粗野大笑幽默感又很爛,比你老十歲還不是很漂亮的女伴,這也不是多可悲啦。那才叫可悲。就隨便別人懷疑我年輕漂亮的老婆是個被復生者吧。他們還是會忌妒我,而在每個人都在打量她的同時,我還是會趾高氣昂地牽著她的手。"
來肯閉上了嘴一陣子。"我祖母老說我太多話。對不起。"
所以說林肯身上有一個附身者。至少一個。這很難判斷--你身上有附身者以後,同時進行兩段對話乃是易如反掌。
"不會啦,我喜歡這樣," 米拉說。這讓她到珍貴的思考時間。當米拉還活著的時候,在某些人生階段裡米拉很少有空閒時間。但她依然總是能找到時間思考。她可以一邊通勤一邊思考,一邊排隊一邊思考,還有任何正事間的零碎時間。忽然間這成了最珍貴的事物。
萊肯抹抹手心。"初次約會通常不是我最迷人的時光。"
"你作得很好啊。" 她擺出最迷人的微笑,但是心知這是皮笑肉不笑。她得要離開這裡,得要說服這其中一個男人復生她。這其中一個男人?從這地方開頁的五十年來這才是第三個叫醒她的男人。而且如果第一個男人,那個變態,說的話可信,她等越久行情就越差。
米拉希望可以看到自己身處的環境。她是被放在一具棺木裡嗎?在床上?她希望自己可以轉轉脖子。"這地方是甚麼樣子?" 她問。"我們是在一個房間裡嗎?"
"你想看看嗎?來。" 來肯把自己的手掌放在她的臉上方大約一尺的距離。一個嵌入手掌的,閃動著文字與圖案的立體螢幕轉化為一面鏡子。
米拉被嚇得想要躲開。她自己的死者面容瞪著她。她的皮膚灰暗,她的嘴唇泛青。與其說安詳,不如說她的臉皮鬆弛,看起來稍有點不平衡,或者是心智缺陷。自脖子已下被閃亮的銀網所遮蓋。
萊肯轉了一個角度,讓她可以看到房間。這是一個廣闊的開放空間,像是一個巨大旅館的大廳。大廳中央的一個升降機正在下降。人們快步穿越設計精美的橋梁,同時水晶藍色的水流沿著蜿蜒曲折地懸掛在開放空間中的巨大透明管道流動,造成空中河流的印象。在附近,米拉看到一個男人坐在一個打開的抽屜旁邊,嘴唇在動,點著頭,雙手有點自覺地放在腿上。
萊肯把鏡子移開。他的雙眼圓睜。
"怎麼了?" 米拉問。
他張嘴想說話,但又改變了主意,搖頭。"沒事。"
"拜託,跟我說。"
停了很久。米拉想大概是某種內心掙扎。最後萊肯回答了。"只是,我終於從心底體會到:我在跟死人說話。如果我可以握你的手,你的手也會是又冰又硬。"
米拉轉開視線,看向天花板。她覺得好羞恥,羞恥於自己寄居的亡者軀體。
"這是甚麼感覺?" 他悄聲地,彷彿這是甚麼下流問題似地問到。
米拉不想回答,但是她也不想繼續回去死著。"很難。對一切都不能控制。不能決定自己甚麼時候醒過來,不能決定自己要跟誰說話實在很難承受。而且說實話,很可怕。你結束這段約會已後我就沒有了--沒有思想,沒有夢,只有空無。這好可怕。我恨極了約會結束前的那幾分鐘。"
萊肯似乎很後悔問了這個問題,所以米拉改變話題,問起萊肯的附身者。他有兩個:母親與祖母。
"我不懂," 米拉說。"既然他們已經搞懂了怎麼讓人復生,為什麼會還有附身者呢?" 在她的時代,醫療科技進展到看得見突破的希望,肉體保存也很常見,可是死人終究還是死人。
"身體終會用壞的,"萊肯實事求是地回答。"如果你復生一個九十歲的老太太,她只會再死一次。話說,聊聊你自己吧。我知道你也有過一個附身者?"
米拉跟萊肯說自己母親的事情,而萊肯喃喃說出一些虛應故事的哀悼之辭,而她假裝這是合宜的表現。她對於自己緣何會願意承載母親並沒有浪漫幻想。某種角度來說這是純粹的自私:她知道一旦拒絕,必定受不了隨之而來的罪惡感。她母親靠的是情緒上的黑函威脅,不過執行地精密完美。
但是我要死了,米拉。我好怕。求你。就算跨越了八十年的死亡鴻溝,米拉還是可以聽到她母親的聲音,那種永恆的受害者語調。

2012年10月6日 星期六

[翻譯] 2010 雨果獎短篇故事獲獎作品 <新娘冰棒> (Bridesicle) by Will McIntosh (二)

就像是你試著要記住的電話號碼,米拉想。你得要刻意地將之緊緊獲住,一旦放鬆就永遠回不來了。米拉感到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從她醒來開始她就預期隨時聽到老媽的聲音。現在她知道這不會發生了,她終於可以放輕鬆。她對於自己對老媽的死感到如釋重負有著一些罪惡感,但這能怪她嗎?認識她老媽的人一定不會這麼想。琳恩一定不會這麼想。
"我有一個妹妹,"她說。"琳恩。" 她的下顎僵硬地移動。
"對,一個雙胞胎妹妹。有趣。" 男人咧嘴而笑,抬起眉毛。
"她活著嗎?"
"不," 他說話的語氣似在暗示她是個傻女孩。"你過去超過八十年了,睡美人。" 他揮揮手,彷彿這一切都是芝麻蒜皮的小事。"不過讓我們專注於現在吧。這整件事進行的方法是,我們先彼此熟悉。我們約會。如果我發現我們彼此適合," 他把肩膀抬向耳際,露出優雅的微笑,"那我可能就會想幫你付復生費用,這樣我們就可以在一起。"
約會。
"所以,我叫雷德,我從你的資料裡面已經知道你叫米拉。很高興認識你,米拉。"
"很高興認識你," 米拉喃喃說出。他說她死於車禍。她試著回想但是甚麼都想不起來。至少,想不起關於車禍的一切。她挖得出的回憶都是爭執--跟老媽的爭執。在商城中的爭執。老媽討厭米拉喜歡的任何東西,總想要把米拉拖去銀髮族商品區買顏色暗沉的廉價居家服。老媽對米拉的身體沒有控制力(畢竟她只是個附身者),但是操縱人的方法可多著了。
"所以說,米拉。" 雷德合掌說到 "你想要繼續不著邊際呢,還是打算開始來親密一下?"
又一次抬起眉毛,跟她說到雙胞胎的時候一樣。"我不懂," 米拉說。
"這~~個嘛,比方說,讓我來問個問題。" 他傾身向前,呼吸吹進她的耳朵。"如果我復生你,你會做甚麼來報答我呢?"
米拉很確定這人的真名不會是雷德,而且恐怕他根本無心真的讓誰復生。"我不知道。現在就問這種問題也太快了。我們就不能先好好認識彼此嗎?" 他須要時間思考。就算只有幾分鐘,也足夠釐清一些思緒了。
雷德戲劇性地對此嗤之以鼻。"拜託喔,逗我一下嘛。"
她應該告訴雷德她是同志嗎?絕對不行。他一定馬上就對她失去興趣,甚至可能回報給這間機構的擁有者。但是話說回來這間機構的所有者怎麼會不知道她是同志?大概跟她錯過的說明會一樣吧。無論如何,她想要冒著被移出商品流通圈之外,或是被拔掉插頭埋起來的風險嗎?
那樣真的是最糟狀況嗎?
這樣的想法激起了一些早被遺忘的事物。或者應該說深深被遺忘的,畢竟她人生的一切都是早就被遺忘了。她過去曾經沿著這些思緒思考過,那時的痛痛到現在都還在回響,即使具體的記憶已想不起來了。她試著回想,但是這些記憶像被深埋在不管她想要回想甚麼都會遇到的腫脹黏液之內。她還活著的時候真的可以毫不費力地想起自己的回憶嗎?或者這也只是她不可靠的回憶呢?
"我只是--" 她想說 "沒心情," 但是這種說法不但老生長談而且遠遠太過輕描淡寫。她死了。她除了臉以外甚麼都動不了,這讓她對現世失去牽絆感,她感覺自己再漂浮,遊蕩。是手腳讓你能穩穩停留於地面,米拉過去從沒能如此理解。"我只是不很會這些事情。"
"那麼。" 雷德把手放在大腿上作出要起身的姿勢。"這很貴的。而且是按時計費。我想我只好先說再見了,讓你可以回去繼續死著。"
回去?"慢!" 米拉說。他們可以把她拉回來,然後讓她又死一次?她想像她的身體,被封存在某處,或許達好幾年,或許直到永遠。這樣的想法嚇壞她了。雷德停下來,等著。"好吧。我會......" 她享要想出些可說的,但千萬思緒湧向她的心中,偏偏再這麼多的思緒列車--每一列她都想追隨--之中,沒有一條是關於傾身向她的這個色鬼。
還有其他獲得永久性復生的方法嗎?她有活著的親人可以連絡嗎?或是累積了八十年利息的存款帳戶?她死的時候有任何積蓄嗎?她記得自己有一棟房子。琳恩想必繼承了它。

2012年10月4日 星期四

[翻譯] 2010 雨果獎短篇故事獲獎作品 <新娘冰棒> (Bridesicle) by Will McIntosh (一)

(圖片出自:Kodismom, 以 CC-姓名標示 授權)

原文線上閱讀 http://multiverse.lamost.org/blog/wp-content/uploads/2010/09/Bridesicle-Will.Mcintosh.pdf

本譯文為個人無償翻譯,與中國大陸通行之譯本譯文無關。

言辭話語輕撫似地將她喚醒。
"哈羅,話說那個,哈羅。"
她感覺到照在眼皮上的光,知道如果立刻張眼會讓眼睛刺痛,她應該用手遮掩,先讓光線從指縫間流過。
"想聊聊嗎?"男人柔聲說。
她的神智清醒到開始好奇:老媽呢?她向心靈角落呼喚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這不可能啊。從她讓老媽進來已後,就沒有把她丟掉的方法了。這跟讓老媽搬進她的公寓大不相同;老媽進入她的神智這件事是不可逆轉的,因為讓老媽回去的身體已經不存在了。
那她現在到底在哪?
"啊,我知道你現在已經醒了。不要這樣啦,睡美人。跟我說說話嘛。" 最後那句是以愛人的軟語悄聲說出,而米拉覺得她只好張眼醒來。她想要嘆氣,但一口氣都呼不出來。她雙眼警覺地圓睜。
一個老男人傾身向她,帶著微笑,但米拉完全忽視了他,因為當她張口吸氣,她的下巴如海鷗般的嘶鳴,且還是沒有吸到氣,她也想要用手觸摸自己的雙頰,但手也不肯動。除了臉甚麼都不會動。
"哈羅,哈羅,你好嗎?" 男人笑得溫柔,彷彿如果他放任自己的笑容,那笑容將足以打碎米拉。她現在看出來,他也沒那麼老。大概六十上下吧。他前額的壟起還有鼻子的輪廓看起來那麼的深是因為他的臉離她實在有夠近,幾乎要親到她。"你遇到了甚麼麻煩嗎?"他伸手撫摸她的頭髮。"你得要用咬住後排的牙齒來控制氣流喔。他們沒教你嗎?"
有氣流了。一陣溫柔的微風從她的喉頭呼呼吹出,流出她的口鼻。微風觸動了她鼻腔中的細毛。她更用力咬下,微風變成了發出嘶嘶聲的氣流,強到應該足以推動她的胸腔,但她的胸腔沒有動,或者是動了而她無從知曉,因為她不能抬頭去看。
"哪裡......" 米拉說,然後她發出驚恐的嚎哭,因為她的聲音聽起來好恐怖--低沉,嘶啞,空洞,屬於從沼澤中爬出來的東西的聲音。
"要一陣子才會習慣。我是你的第一次嗎?以前沒有人復生過妳?" 這個想法--他是她的第一次--似乎讓他很高興,無論這到底是甚麼意思。米拉仔細端詳他,好奇自己是否應該認得此人。他在她的注視下容光煥發,似乎預期米拉見到他會很高興。他不是很帥--鼻子又大又凹凸不平,而且也不是那種貴族鼻。他的鼻孔像公牛,眉頭像尼安德塔人,不過嘴唇倒是頗優雅。她還是認不出她。
"我動不了。我為甚麼動不了?"米拉終於擠出。她盡力四處張望。
"沒事的,放鬆。只有你的臉有功能。"
"怎麼了?" 米拉又擠出。
"你遭遇了車禍," 他說,眉頭現在因憂慮而深鎖。他看了看手心中的某些讀數。"相當嚴重的傷害。主動脈破裂,右腿也沒了。"
右腿沒了的右腿?除了俯身看她的男人還有高處的金色天花板以外她甚麼也看不到。"這裡是醫院?"
"不是,不是。這裡是婚友社。"
"什麼?" 她此時第一次注意到房間裡還有其他的聲音,壓低了因量但是誠摯而自信。她聽出了附近的隻字片語:
"......中性色彩。怎麼會有人選紫色啊?"
"......我上次去 Day-Glows 的演唱會是十七歲時候的事了。"
"這不應該由我負責," 男人轉過頭看向肩後。"應該先有說明會的。" 他提高音量。"哈羅?" 他轉回身面對她,聳聳肩,露出困惑表情。"看來只能靠我們自己了。" 她合起雙掌,傾向米拉。"事實是,話說,你在車禍意外中死了......"
她沒有聽到他接下來說的一些事情。他覺得自己處於漂浮狀態。這概念好荒唐,她死了,又正在聽別人告訴她說她死了。但不知為何他曉得這是實話。她不記得瀕死,但是她感覺到一些冷酷而快速果斷的線--分隔現在與過去的界線。這樣的想法讓她想要逃跑,逃出自己的身體--已是死人的身體。她的牙齒是死人的牙齒。
"......你保險包含了深度冷凍保存,但是全面復生,特別是牽涉到如此嚴重的損傷,須要的費用大到嚇人。這就是婚友服務的介入點......"
"我媽呢?" 米拉打斷到。
男人再次向手心查詢。他點了點頭。"你有過一個附身者,你母親。" 他再次四處張望,舉起手好向要招呼某人,最後又把手放下。
一個附身者。多麼忠肯的稱呼。"她不在了?" 米拉本來想說 "她死了嗎?" 但這種概念實在太曖昧了。
"沒錯。維持一個附身者須要持續的腦部活動。你死了,你的附身者就沒了。"

(待續)

2012年9月18日 星期二

[Review] 2012 雨果獎短篇故事獲獎作品 <摺紙動物園> by Ken Liu

這個故事的基本架構說起來很傳統:童年的奇幻回憶,魔法隨著童稚的終結而消失,特定情境下童年魔法的回歸。但是本篇的行文極美(在下的翻譯實在不足以彰顯其十分之一),故事在三個主要角色的回憶中漸次展開,記憶的不可靠與敘事者的保留使得故事中所有的事件--即使扣除超自然的成分,依然罩上了一層神奇色彩。全篇篇幅簡短,原文才十七頁,但是許多跨世代的經驗或明或暗地彼此呼應,除了移民困境以外還討論了很多(幾乎可以說太多)東西可讓讀者體會。

後半部的展開縱然是意料之內,但作者的敘事手法成功營造出 magical moment 的力度,我幾乎可以看見這個段落以迪士尼動畫電影的高潮形式展開。

而這篇的核心議題,訴說的與其說是華籍郵購新娘,不如說是所有弱勢移民共有的經驗與困境--與母國的幾乎一切人事物之聯繫被硬生生切斷,自己的文化傳承不受移居國尊重,還要加上自己的小孩--移民第二代--在文化,身份認同等方面的衝突掙扎。七零年代的華籍郵購新娘所面對的挑戰跟現在嫁到台灣的東南亞新移民,本質上並無二致。把這篇故事引介給台灣讀者,當然也是希望大家可以多多反思,在走向移民社會乃是無可避免之趨勢的今日台灣,我們能否將這人口組成的鉅變當成台灣社會文化價值觀的一次超越之契機,從自卑又自大,排外又媚外的島國根性轉化為多原開放的社會價值觀?

不過這篇我覺得也不是沒有缺憾。母親的信的前半段就是整個故事裡最弱的一環。首先這段的 infodump 太刻意太生硬,筆法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中國農民之女用中文寫的信。 其次這段太過狗血。從前面鋪陳的母子互動裡面我們已經看到太多的悲哀,而這段最主要的目的除了狗血更多的悲慘身世以外,似乎是想回答 "甚麼樣的人會把自己放到目錄上賣?" 這個問題。但前面透過主角求職的寥寥數語就已經犀利地諷刺了這個問題本身的虛偽。主角的母親的抉擇實在不需要再以悲慘的身世來 justify。還好信件的後半收得很好。把故是收束到移民與第二代的認同衝突主題,前面主角的敘事所累積的張力在最後一頁完全爆發,快樂與悲傷,希望與幻滅等各種感情都寫得真實而銳利,恐怕很少有讀者能讀到這段而不動容。

2012年9月17日 星期一

[翻譯] 2012 雨果獎短篇故事獲獎作品 <摺紙動物園> by Ken Liu (七)

導覽列:

這樣的日子我過了六年。有一天,一個在早市裡賣魚給我的老太婆把我拉到了一邊。
我知道你這種女孩。你現在幾歲了?十六?總有一天,擁有你的那個男人會喝醉,會看上你,會把你拉向自己而你毫無反抗之力。他老婆會發現,然後就真的有你好受的了。你得要及時抽身。我知道有人可以幫忙。” 
她告訴我關於想娶亞洲老婆的美國男人的事情。如果我會做菜,會打掃,會照顧好我的美國丈夫,他就會讓我過上好日子。那是我僅存的希望。那就是我為何會同著那些謊言被放上郵購目錄,最後遇見了你爸爸。這不是很浪漫的故事,但這是我的故事。
我在康乃狄克的市郊區域的生活很寂寞。你爸爸對我很溫柔慷慨,我也因此對他十分感激。但是沒有人真的懂我,我也甚麼都不懂。
但是後來你出生了!我喜不自勝地在你的臉上看到父親,母親,還有我自己的影子。我失去了所有親人,整個四軲轆,還有我認識與愛過的一切事物。但如今你就在這,你的臉是那一切確實曾經存在的鐵證。這一切不是我亂想出來的。
現在有人可以跟我說話了。我會教你我的語言,然後我們可以一起一片一片地重建那些我所珍愛卻已失去的一切。當你對我說出第一個中文字,還帶著跟我,還有我媽媽一樣的口音的時候,我哭了好幾個小時。當我為你作出第一個摺紙動物,而你笑了,我覺得整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好擔心的事情。
你長大了一點以後,居然還可以幫忙我跟你爸爸之間的溝通。這樣此地就真的是我的家了。我終於過上了好日子。我希望我的父母也可以來,我可以也替他們煮飯作菜,讓他們也過上好日子。但我的父母已不在了。你知道中國人說最令人悲傷的事情是甚麼嗎?所謂子欲養而親不待。
吾兒,我知道你不喜歡自己那雙中國眼睛--它們是我的眼睛。我知道你不喜歡自己那頭中國髮色--那是我的髮色。但是你知道你僅僅是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就給我帶來多少的快樂嗎?你又可以了解你不再跟我說話也不讓我用中文跟你說話時我的感覺嗎?這感覺就像我又一次失去了一切。
你為甚麼不跟我說話?這樣的痛,痛到讓我難以下筆。

年輕女人把紙遞還給我。我不敢抬頭看她。
低著頭,我請她在媽媽的信底下的白紙部分教我寫這個字。我在紙上一次又一次寫下這個字,她的字跡與我的交纏在一起。
年輕女人伸手拍拍我的肩膀,起身離開,留下我跟我媽媽。
我順著摺痕把紙重新折成老虎。我將他抱在懷中,伴著他的呼嚕聲,我倆動身回家。

[翻譯] 2012 雨果獎短篇故事獲獎作品 <摺紙動物園> by Ken Liu (六)

導覽列:

吾兒,
我們已經久未對話。即使我只是試著碰觸你,都足以讓你生氣到令我害怕。而我現在開始擔心我無時無刻沒有感受到的疼痛可能是甚麼嚴重問題的徵兆。
所以我決定寫信給你。我將會把信寫在這些你曾經如此珍愛的摺紙動物體內。
隨著我停止呼吸,這些動物也會停止行動。但是如果我全心全意寫信給你,我將會在紙上,在字裡行間留下一小部分的自我。然後,如果你在清明時節--已逝的靈魂被允許探望他們在世的親人的日子--想起了我,你就能讓我所遺留下來的自我活起來。我給你做的這些動物會再次或跳或跑或撲,說不定到時候你就有機會看到這些字。
因為我必須全心全意寫給你,我必須用中文。
過了這麼久我還是不曾告訴你我自己的生命故事。你還小的時候,我總是對我自己說等你大一點再告訴你這些故事,這樣你才會理解。但這樣的機會從來沒有發生。
我是 1957 年出生於河北四軲轆村。你的祖父母都是少有親人的赤貧農民。我出生後的幾年中國爆發了大饑荒,三千多萬人死亡。我人生中最早的記憶是睡夢中醒來看到我媽媽為了把最後一絲麵粉留給我而在吃土解饑。譯註:請注意中國大陸流傳的譯本(其譯文與本人無關)中此段文字遭到了和諧處理。詳見:http://internet.solidot.org/print.pl?sid=12/09/05/1416212
後來事情有慢慢改善。四軲轆素來以其摺紙技藝聞名(譯註:原文為 Sigulu is famous for its  zhezhi papercraft, 我認為作者在這裡犯了點錯:設定上這封信是中文,在此由故事的敘事者以英文描述,但是想想 "zhezhi papercraft" 原本的中文英該怎麼說就很奇怪),我媽媽也教了我如何做摺紙動物並賦予他們生命。這在村莊生活中是很實用的魔法。我們做紙鳥來把蚱蜢從田中趕走,紙老虎則用來驅鼠。到了農曆新年我跟我朋友會做紅色的紙龍。我永遠忘不了這些小龍整批劃過頭上的天空,曳著一串又一串的鞭炮以嚇走過去一年的一切不好的回憶的景象。你如果看到了也一定會喜歡的。
但接下來,文化大革命在 1966 年的時候爆發了。鄰人反目,兄弟鬩牆。有人想起來我媽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在 1946 年的時候去了香港經商。在香港有親人表示我們是間諜,是人民之敵,因此我們必須在一切方面都受到迫害。你可憐的祖母受不了凌虐最後投井自殺。後來有一天一群拿著獵槍的小孩把你的祖父拖到了樹林裡,他再也沒有回來。
於是我成了一個十歲大的孤兒。我在世上僅剩的親人是香港的叔叔。有一天晚上我溜了出來,爬上一輛往南的貨運列車。
幾天以後我到了廣東,在田裡偷食物的時候被一群人抓住了。他們聽說我想要去香港都笑了。“算你今天走運,我們就是把女孩送進香港的專家”。
他們把我跟其他女孩藏在貨車車底運過了邊界。
我們被送到一間地下室,被指示要在買家面前表現得健康聰明。許多家庭付錢給倉庫來看貨並且挑一個女孩來 “收養”。
我被秦家挑中來照顧兩個小孩。我每天早上四點起床準備早餐。我負責餵小孩,給他們洗澡。我買菜洗衣掃地。我跟著那兩個小男孩,他們要怎樣就怎樣。晚上我被鎖在碗櫥裡睡覺。我要是動作太慢或犯了錯就會被打。兩個小男孩要是犯了錯,我也會被打。我如果被發現想學英文也會被打。
 “你為什麼想學英文?” 秦先生問。 “你想去跟警察告狀?我們會告訴警察說你是非法入境的大陸仔。警察最愛關大陸仔。”

2012年9月15日 星期六

[翻譯] 2012 雨果獎短篇故事獲獎作品 <摺紙動物園> by Ken Liu (五)

導覽列:

我已經許多年沒有跟她一起這麼作了。
我搞不懂農曆啦我說。“好好休息就是了,媽。”
“那只要記得保管好那個盒子,偶爾打開看一下。記得打開......” 她再次開始咳嗽。
“好啦,媽。” 我笨拙地撫摸她的手臂。
孩子,媽媽愛你......” 她再次被咳嗽打斷。多年前的回憶閃上心頭:媽媽說,同時將她的手放在心口。
“好啦,媽,別說了。”
爸爸回到病房。我告訴他我得要早點去機場才不會錯過班機。
她死的時候我正飛在內華達上空的某處。

媽媽死了以後爸爸老得好快。原本的房子對他一個人來說太大了,只好賣掉。我跟我女朋友蘇珊回去幫他打包清理。蘇珊在閣樓找到那個鞋盒。摺紙動物園,因為被埋藏在沒有隔熱保暖設施的黑暗閣樓中過了那麼久而變得脆弱,而明亮的包裝圖案也早已褪去。
我從沒見過這種折紙,” 蘇珊說。“你媽是一個了不起的藝術家。”
那些紙作的動物沒有在動。或許不論當初是怎樣的魔法驅動了他們,都已隨媽媽的逝去而消退。或者也可能,這些紙作的構造物曾經會動這件事只是我幻想出來的。小孩的記憶畢竟不可信賴。

時值媽媽過世兩年以後的四月的第一個周末。 蘇珊跟往常一樣因為它的管理顧問工作而出城,留我一人在家,懶洋洋著轉著電視頻道。
我在一部關於沙魚的紀錄片停住。忽然間我在心中看到,為了給我作一條沙魚而把鋁箔折啊又折的,媽媽的手,而我和老虎則在一旁觀看。
一聲窸窣。我抬頭,在書架旁的地上看到一團包裝紙球與破爛的膠帶。我走過去,準備把它撿起來丟掉。

紙球變動伸展,我這才看出那是老虎,我好久好久沒有想到他了。"Rawrr-sa." 媽媽一定是在我放棄以後把他給修好了。
他比我記得的小。也可能是我的拳頭當年小得多。
蘇珊把折紙動物放在我們的公寓各處當作裝飾。她大概是把老虎放在了一個滿隱蔽的角落,畢竟他看起來有夠破爛。 
我坐在地上,伸出一隻手指。老虎的尾巴彎曲,玩心盎然地撲起來。我笑了,撫摸起他的背。老虎在我的手下打起呼嚕。
“別來無恙,老夥伴?
老虎停止玩耍,站起來,以貓科動物的優雅跳上我的大腿,開始解開自己的摺痕。
出現在我的腿上的是一方充滿皺摺的包奘紙,白面向上。紙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中文字。我從來沒有學過中文閱讀,不過我認識 "子" 這個字。這個字,媽媽稚拙的手寫字體,出現在上方,理論上屬於致收信人的位置。
我走向電腦上網查詢。今天是清明節。 

我帶著那封信前往市區,我知道華人導覽巴士會在那邊停。我攔下每一個觀光客,問,
你會讀中文嗎?你會讀中文嗎?我好久沒說中文了,我不確定他們有沒有聽懂。
終於一個年輕女子願意幫我。我們坐在長椅上,他大聲把信念給我聽。我多年來試圖遺忘的語言又回到腦中,我感到字字句句沉入我體內,穿過皮膚,穿過骨髓,直至緊緊擠壓我的心。

2012年9月14日 星期五

[翻譯] 2012 雨果獎短篇故事獲獎作品 <摺紙動物園> by Ken Liu (四)

導覽列:

爸爸幫我買了整套的星際大戰可動人偶。我把歐比旺肯諾比給了馬克。
我把摺紙動物園裝在一個大鞋盒裡,收到床底下。
第二天早上,動物逃脫了,並重新占領了他們的最喜歡的,我房間中的老地方。我抓住了他們,並把它們放回鞋盒,蓋子關上。但動物們在包裝盒中製造了太多噪音,我最後只好把他們堆到了閣樓的角落,盡可能遠離我的房間 
如果媽媽對我說中文,我就不理她。一段時間後,她試著使用英語。但她的口音和破碎句子讓我覺得很丟臉。我試圖糾正她​​。最後,只要我在附近他就乾脆閉嘴
媽媽開始用打啞謎的方式告訴我她需要讓我知道的東西。她試圖用她在電視上看到的美國母親的作法來擁抱我我覺得她的動作很誇張,不確定,可笑,粗俗。她看到我很惱火,就不再如此。
“你不應該這樣對你的母親,”爸爸說。但他這樣說的時候無法直視我的眼睛。在他的內心深處必定已經發現取一個中國農民的女孩,還希望她能融入康乃迪克州的郊區生活是一個錯誤。
媽媽學會了作美式料理。我打遊樂器,學法語

偶爾,我會看到她在廚房的桌子前研究一張包裝紙的空白面。之後一個新的折紙動物就會出現在我的床頭櫃上,想要跟我擠在一起。我會抓住他們,把他們體內的空氣壓掉然後塞進閣樓上的盒子裡。
當我在高中
時候媽媽終於停止繼續作動物。她的英語好多了,我在這個年齡的時候,無論任何一種語言我都不會感興趣。

有時,當我回到家,看到她小小的身體正在廚房裡忙上忙下,用中文為自己唱一首歌,我很難相信她生下了我。我們毫無共通之處。她對我來說就像是月球人。我趕緊回到我的房間,在那裡我可以繼續我對純正美式幸福的追求

我和爸爸分立在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的媽媽的兩側。她甚至還不到四十歲,但她看上去老得多。
多年來,她一直不肯去找醫生診療身體的疼痛,她老說沒什麼大不了的。救護車終於把他送去醫院的時候,癌細胞已經擴散遠遠超出
能夠靠手術治療的程度

我心不在焉。現在正是校園徵才的季節,我關心的是簡歷,成績單,策略性地構建面試日程。我策劃如何最有效地騙過企業的招聘人員,他們才會願意把我買下來。我理智上理解在你的母親彌留之際想這些很糟糕。但這種理解並不意味著我有辦法改變我的感受。
她醒了過來。父親雙掌握住她的左手。他俯身親吻她的前額,他衰弱蒼老得嚇人。我忽然發現我對我爸毫無所知的程度跟我對我媽的毫無所知不相上下。
媽媽對他微笑。“我沒事
他繼續微笑著轉身向我。“我知道你要趕緊回學校” 她的聲音微弱,在連接至她身體的各式機器的嗡嗡聲之下更難聽明白。“去吧。別擔心我。沒甚麼大不了的。在學校好好表現就對了。
我伸手碰觸她的手,因為我想在這個情況下我好像應該這樣。我鬆了一口氣。我已經在想著回程的班機,還有明亮的加利福尼亞陽光。
她悄聲對爸爸說了一些話。他點點頭,離開了病房。
“傑克,如果--”,他被一陣猛咳打斷,好一會兒不能言語。如果我撐不過去,別太傷心而傷了你的健康。專注於你的生活。只要保存好在你的閣樓的那個盒子,然後,每一年在清明節的時候,把他拿出來,想想我。我會永遠與你同在

清明是中國的亡者節慶。在我很小的時候,媽媽會在清明節時為她在中國的故去雙親寫一封信,告訴他們這一年來在她的美國生活中發生的各種好事。她會把這封信大聲讀給我聽。如果我有甚麼想補充的,她也會加到信裡。然後她會把信折成一隻紙鶴,朝西放開。然後我們會目送紙鶴拍動牠薄脆的雙翼,展開漫長的旅程。向西,向太平洋,向中國,向媽媽故去家人的墳墓。


2012年9月13日 星期四

[翻譯] 2012 雨果獎短篇故事獲獎作品 <摺紙動物園> by Ken Liu (三)

導覽列:

馬克,一個鄰居的小孩,帶著他的星際大戰可動人偶過來玩。歐比旺肯諾比的光劍會發亮,他會揮舞手臂,用細小的聲音說用原力! 我一點都不覺得那個玩偶看起來像是真的歐比旺。
我們一起看他在茶几上重複這個動作了五次。他能作點別的嗎? 我問。
馬克對我的問題感到不快。看他的作工多精細!
我看著玩偶的作工細節,不太確定要回答啥。
馬克對我的反應感到失望。那給我看你的玩具。
我除了我的折只動物園以外沒有其他玩具。我從臥室裡面把老虎拿出來。這時候他已經很破舊了,滿是膠帶與膠水的補丁,都是媽媽跟我年復一年的修補的證據。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樣輕巧靈活步履穩健。我讓他坐在茶几上。我可以聽到其他動物在走廊後方悉窸窣窣的腳步,怯怯地偷看著客廳。
老虎,我說,然後停了下來。我切換到英語。 “這是老虎。” 小心翼翼地老虎跨步走來,向馬克打呼嚕,嗅著他的手。
馬克研究了一下老虎皮膚上的聖誕節圖案。這看起來一點都不像老虎。你媽用垃圾製作玩具給你嗎?
我從來沒有想過的老虎是垃圾。但現在看著他,他真的只是一塊包裝紙。
馬克再次推動歐比旺的頭光劍一閃他的雙臂上下揮動。 用原力!

老虎轉身撲上玩偶從桌上拍掉。它擊中地面並打破了,歐比旺的頭滾到沙發上。 “吼~~老虎笑了起來。加入他的行列
馬克大力打我 “這很貴的!店裡都買不到了。它的價格你的爸爸買你的媽媽花的錢更高!“
絆了一跤,摔在地上。老虎咆哮著飛撲向馬克的臉。
馬克大叫一聲,與其說是因為疼痛不如說是恐懼和驚訝。畢竟老虎紙做的

馬克抓住了老虎他的咆哮立刻變成了窒息。馬克用手把他捏扁,把他撕成兩半。他把兩張紙揉成團,丟向 “這是你愚蠢廉價的中國垃圾。
馬克離開後,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徒勞無功地,試圖
用膠帶貼,把紙壓平,並按照摺痕來重新折疊老虎慢慢地,其他動物進入客廳,都圍上了我們周圍,我和曾經是老虎的破碎包裝紙。 

與馬克鬥爭並沒有結束。馬克在學校很受歡迎。我永遠不想再次回想隨後的兩個星期內發生的事情
兩星期後的週五,我回家後。 學校好?” 媽媽問。我什麼也沒說,走進浴室。我看了看鏡子。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她,一點也不像。
吃飯的時候,我問爸爸,“我長得像中國佬嗎?”
 

爸爸放下手中的筷子。雖然我從來沒有告訴他在學校發生了什麼事,他似乎明白了。他閉上了眼睛,揉了揉鼻梁。 “不,你不像。
媽媽看著爸爸,不理解。她回頭看了我一眼。 啥叫中國佬?”
“英語,” 我說。 講英語。”
她試著。 發生了什麼事?

我把我面前的筷子和碗推開:青椒五香牛肉。 我們應該吃美國的食物。
爸爸試著跟我講理很多家庭有時會煮中國菜。
“我們不是其他家庭。我看著他。其他家庭沒有不配當媽媽的媽媽。
他扭過頭去。然後,他把一隻手放在媽媽的肩膀上。 我會給你找一本食譜。
媽媽轉過身來對我 不好吃
“英語,我說,提高我音量說 講英語。”
 

媽媽伸出手來摸我的額頭,感覺我的溫度。 發燒了?”
我拍開她的手 我沒事。
說英語! 我大吼 
“跟他說英語,” 爸爸對媽媽說。 “你知道總有這麼一天的。有什麼辦法呢?
媽媽把她的手垂再身體兩側坐在那裡,視線從爸爸到我,再次回到爸爸身上。她想說話,停了下來,再次嘗試,又停了下來。
“你必須這樣,” 爸爸說。 “我一直太隨你的意了。但是傑克需要適應環境。
媽媽看著他。 “如果我說 “愛”,我是從這裡感受到的。 她指著她的嘴唇。 如果我說 ,我是從這裡感受到的。” 她把她的手放在她的心口。
爸爸搖搖頭。 “你在美國。”
媽媽垂頭喪氣地坐在她的椅子,看起來像水牛--以前當老虎撲向他,把生命的氣息擠壓出他的身體的時候。
“還有,我要一些真正的玩具。

2012年9月12日 星期三

[翻譯] 2012 雨果獎短篇故事獲獎作品 <摺紙動物園> by Ken Liu (二)

導覽列:

在我的要求之下,媽媽又用包裝紙作了山羊,鹿,還有水牛。老虎低吼著追逐他們,他們就在客廳裡跑來跑去。老虎抓到他們以後會把他們壓扁,於是他們又變回了扁扁的一片被折起來的紙。我就得再把他們吹鼓,然後他們又可以跑來跑去了。
有些時候這些動物會惹上麻煩。有一次水牛跳進了晚餐桌上的一碟醬油。(他想要跟真的水牛一樣打滾。)我馬上把他撈起來但是毛細作用已經把這黑色的液體吸到他的腿上。被醬汁泡軟的腳撐不住他,於是他倒在桌上。我把他拿到太陽下曬乾但是他的腳自此就變得彎彎的,因而只能跛著腳跑來跑去。媽媽最後用保鮮膜把他的腳包了起來讓他想怎麼滾就怎麼滾。(不過不是在醬油裡。)
還有,當我跟老虎在後院玩的時候,他喜歡撲麻雀。但是有一次,被逼到角落的鳥絕望反擊之下撕破了他的耳朵。他嗚咽畏縮地讓我抱著他,媽媽則用膠帶修補他的耳朵。他從此以後就躲著鳥。
然後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個有關鯊魚的電視紀錄片,就向媽媽要求一個屬於我自己的。她做了我要的鯊魚,但他很不快樂地在桌子上翻撲。我把水槽裝滿水,把他放進去。。他高興地游了一圈又一圈然而,過了不久他開始變成潮濕和半透明的,慢慢地沉到了水槽底部,他的摺痕一一散開。我伸手去救他,結果只撈到一坨濕紙
老虎把他的前爪放在水槽邊緣,並把他的頭枕在爪上。他垂著耳朵,發出了一聲在他的喉嚨裡低吼使我感到內疚
媽媽給我做了一隻新的鯊魚,這一次用的是鋁箔。鯊魚在一個大金魚缸裡幸福地生活老虎和我喜歡坐在魚缸的旁邊,看鋁箔鯊魚追逐著金魚,老虎把臉湊上魚缸的另一邊,讓我看到他的眼睛,放大到咖啡杯的大小,穿過整個魚缸盯著我看 

十歲的時候,我們搬到了鎮另一頭的新房子兩個女鄰居來歡迎我們。爸爸為他們送上飲料,然後道了歉說她得要去水電公司把前一個屋主的帳單問題處理清楚請把這當自己家。我的妻子不會說很多英語,所以請不要覺得她是有意粗魯地跟你說話

當時我在餐廳看書,媽媽在廚房裡拆箱。鄰居們在客廳交談無意壓低音量。
他看起來像一個再正常不過的人。他為什麼這樣做呢?

混血東西似乎就是不對勁那孩子看起來像是個半成品。 瞇瞇眼長在白種臉上一個小怪物。

“你覺得他會講英語嗎?
女人們安靜下來。一段時間後他們來到餐廳。
“你好你叫什麼名字

“傑克,” 我說。
“聽起來不是很老中嘛
媽媽走進飯廳。她對著女人們微笑他們三人站在我身邊,圍成了一個三角形,彼此微笑和點頭,什麼也沒有說,直到爸爸回來
 

[翻譯] 2012 雨果獎短篇故事獲獎作品 <摺紙動物園> by Ken Liu (一)

原作者 Ken Liu, 發表於 2010 年九/十月號的 F&SF 雜誌。本篇為 2012 年雨果獎短篇故事獲獎作品。原文可於 http://a1018.g.akamai.net/f/1018/19022/1d/randomhouse1.download.akamai.com/19022/pdf/Paper_Menagerie.pdf 取得,此處張貼的中譯版由本人無償翻譯,與中國大陸販售之實體譯本/網路轉載之譯文無關。

Ken Liu 的中文名字是劉宇昆,http://kenliu.name/ 是他的個人網頁/部落格。

以下譯文以粗斜體字表示原文中,該字辭是以中文拼音書寫。

導覽列:

我記得的人生中最早的一段記憶是我在哭。不管爹娘怎麼哄我都沒用。
父親最後放棄而離開了房間。但是媽媽把我抱到了廚房,讓我坐在早餐桌前。
"康,康," 她說,同時從冰箱頂上抽出一張包裝紙。年復一年,媽媽仔細地割開聖誕禮物的包裝,把它們存在冰箱頂上,堆成了一大疊。
她把紙鋪在桌上,白面向上,開始摺起來。她折,包,疊,卷,或扭,直到紙消失在她成杯形的手中。然後他將那折起來的紙包拿到嘴前,往裡吹氣,就像吹氣球一樣。
"康," 她說。 "老虎。" 她把手放在桌上,放開。
一隻小紙老虎站在桌上,大約雙拳併攏的大小。老虎的皮膚是包裝紙的花紋,白底中有著紅色的拐杖糖跟綠色的聖誕樹。
我把手伸向媽媽的創作。它的尾巴抽動,調皮地躍上了我的指尖。"Rawrr-sa", 它以一種介於貓與沙沙作響的報紙之間的聲音咆哮著。
我驚訝地笑了,用手指撫摸它的背。紙老虎在我的手指下震動著--它在打呼嚕。
"這叫摺紙," 媽媽說。這叫摺紙。
我當時不知道,但是媽媽的摺紙是很特別的。她把她的呼吸送入摺紙中,因之這些摺紙作品分享了她的呼吸,乃至她的動作與生命。這是她的魔法。

父親是從型錄上選購了媽媽。
有一次,我念高中的時候,我問了父親這件事的細節。他當時正試圖讓我願意再次跟媽媽說話。
他在一九七三年的春天訂購了引介服務。他穩穩地一頁頁翻過目錄,在每一頁上花不了幾秒鐘,直到他看到媽媽的照片。
我從沒見過那張照片。父親是這樣描述的:媽媽坐在一張椅子上,側身對著鏡頭,使他的一頭黑色長髮藝術性地蓋上她的肩與胸。她用鎮定的孩童眼神看著他。
"我沒看過那本目錄之後的頁數," 他說。
目錄說她十八歲,喜歡跳舞,英語講得很好,因為她是從香港來的。結果沒有一樣是真的。
他寫信給她,通過仲介公司代轉他們的書信往來。最後,他飛到香港,去見她。
“她的回應都是仲介公司的人寫的。除了 '你好' 和 '再見' 以外她不懂任何英文。“
什麼樣的女人會把自己放上郵購目錄,以便讓人買她?高中的我以為自己對甚麼都很懂。蔑視的感覺很好,像酒。
他沒有怒衝進仲介辦公室要求退錢,反而付錢請旅館餐廳的服務生幫他翻譯。
“她看著我,當我開口說話,她的眼神徘徊於恐懼和充滿希望之間。而當女孩開始翻譯我說的話,她開始慢慢地露出微笑。“
他飛回康乃迪克,開始申辦讓她過來與他相聚的文件。我在一年後出生,虎年。

(未完)

2012年9月3日 星期一

[挨毆耐] Singularity的先聲?

從某種角度來說,科幻圈內的聽閱人這幾年恐怕已經開始對 Technological Singularity 的概念被使用之泛濫感到不耐了,好像每次有甚麼機械認知相關的突破就有人要嚷嚷說 "Singularity 成真了" 之類的話,好像 Singularity 只是 AI 的一個比較酷炫流行的同意辭。

但是 io9 上看到的這個消息,關於 Google X Lab 進行的一項研究的成果,卻真的讓我感受到人類離現實世界中 Technological Singularity 前所未有的靠近。簡單來說,咕狗讓他們的一個軟體分析了千萬段 youtube 上的影片以後,在不經過程式人員預先定義的條件下,這個軟體自己學會了辨認包括 "人臉" 跟 "貓"在內的一些形象。這樣的結果很有趣,但是並不令人意外,畢竟 youtube 上就是有很多人臉跟貓啊。

真正有趣的是此軟體同時也辨認出了一些對於我們人類並沒有甚麼特殊意義的物件,像是鍋鏟。io9 提到這是很恐怖的。因為軟體認出人,認出貓,認出鍋鏟,但這三者都只是它可分便可認識的物件。 io9 問,如果哪一天掌控世界的咕狗大神的電腦系統決定人類應該是一種一動也不動,前端成三十度彎曲的物體,那會如何?

當然這種想像是比較聳動誇張的,但是咕狗這些研究的結果確實在提醒我們,人工智慧不等於類人心智,尤其機械自我學習成的 AI,它的價值判斷很可能是人類無法理解的(比方說,鍋鏟的福祉跟人類的福祉一樣重要),而這不正是 Technological Singularity 概念與 "古典" AI 概念最關鍵的差異之一嗎?

2012年6月29日 星期五

[Movie][Spoiler] The Cabin in the Woods, 詭屋

這部片顯然是拍給自認為看這種恐怖片公式看了幾千次,早就看到膩的觀眾。事實上,這整部片充滿了梗(你在小屋的地下室能分辨出多少代表性的恐怖片圖騰象徵物件?),你也的確需要對恐怖片的熟稔才能真正享受本片樂趣。

從預告片就可以猜出來,這部片的主題是 "看似老梗的 '五個朋友到深山小屋遇險' 公式其實是被某個高科計組織所操弄" 事實上這部片的主結構也的確就是這樣,不過這也不表示所有的劇情爆點真的就在預告片爆光了。殺人的 why and (部分的)how, 幾擊最後的劇情走向其實還充滿了更多更大的爆點啦。

這部片裡也有很多 self aware 的幽默/笑點,但是他的笑點不像驚聲尖笑那樣直白地將恐怖片老梗荒謬化來嘲笑,而是雖然重新利用了很多恐怖片老梗元素,但還故意是讓你看得出這是哪種梗(如果你對恐怖片夠熟悉)而會心一笑。同時本片雖然對自己與恐怖片老梗元素開了很多玩笑,但同時從頭到尾並沒有打破第四面牆(所以別擔心 結局不是夢結局或 這"只是"一場戲)。

老梗的嚇人把戲還是有:忽然蹦出來的啊,你以為沒事了從背後插你的啊。

有裸戲。因為,你知道的,這也是公式的一部分啊 XD

血腥度/肉塊度算滿高的,但是並沒有讓我很不舒服。當然如果你是只要見血就受不了那還是別看這片了吧...

殺人方法有很多對經典老梗的致敬元素。如果你在影片中段忍不住產生了 "咦 這裡有埋這個梗耶,真可惜沒有真的用這個梗來殺人" 的想法,

你就是 太 天 真 啦

這部片是非常 Joss Whedon 的片子,這別是 Whedon 很喜歡的 "睽視" 這個主題在整部片裡不斷以各種形式出現。甚至可以說整部片在討論的,也就是窺視他人的悲慘恐怖遭遇以及這樣得窺視帶來的娛樂與快感。

就像 Hugo 與其說是一部充滿魔幻的電影,不如說是一部關於電影魔法的電影,The Cabin in the Woods 與其說是一部恐怖電影,不如說是一部關於恐怖電影的電影

我前面說這部電影結局並非 "這只是個故事" 其實有點混淆視聽。因為我對結局的解讀是:這部片的故事就是發生在一個恐怖電影的宇宙。裡面提到這整個殺人遊戲的目的是給古神的獻祭,那古神到底是誰?其實就是坐在螢幕前的觀眾你我!

依照公式老梗殺害劇中人物作為獻祭,透過施與痛苦,凌虐與殺戮讓你我的感官得到娛樂(每年都要!各國都要!),"這個世界" 才得以繁榮昌盛。違背這個公式,則儀式失敗,觀眾震怒,恐怖電影類型也就毀滅。

(劇中提到 "日本組" 的失敗超好笑:本來要用惡靈殺害一整班女學生,結果惡靈居然一個人都沒殺成就被超度掉了 囧
  然後怪獸組的怪獸被打死 XD
  這些東西可能也影射了傳統恐怖類型的式微/轉變?)

而 小屋 "樓下" 的 "劇組人員" 為了符合這個公式而無所不用其極。這正回答了我們這些對老梗公式恐怖片感到不耐的觀眾的問題:為甚麼一定要這樣搞?而答案當然就是,古神(觀眾)就是愛看這味啊。

甚至劇中五個年輕人其實都不全然是 "浪女,處女,運動員,學者,傻瓜" 的公式。"運動員" 是心思細密的社會學學生,"浪女" 的金髮是染的,"處女" 跟她的指導教授上床,"傻瓜" 第一個看出事件的真相(相對的,"學者" 的反差點比較不特出,或許在於他高壯帥氣?)。但是為了公式/儀式成立,卻還是就算使用下藥的手段也硬要把他們塑造成這種公式角色以後才能殺。

說到劇組,本片對這個樓下機構中的職員的描寫也很有趣。他們不是隱藏真正意圖只在暗處露出猙獰面目的瘋狂殺人狂,也不是為了任務專業冷血不帶感情的黑衣部隊。相反地他們的工作幾乎像是辦公室生活肥皂劇,在廉價咖啡販賣機旁邊抱怨工作與生活的種種不順,跟同事打賭,賭受害者會選哪種死法。軟硬體出錯時大聲咒罵 打電話飆人,老是趁機薄倖女同事然後碰一鼻子灰。而這一切的同時,他們轉動幾個旋鈕,樓上被害者就按照公式被捅被插被砍。一切只是工作,還不是買賣股票殺進殺出那種刺激的工作,反而像無聊的 IT 部門。我覺得在這裡導演/編劇似乎是想讓觀眾思考殘酷的本質。這些穿著襯衫的工程師把虐殺其祭品當成無聊的日常工作的態度令人膽寒,而我們觀眾在銀幕前看著這些年輕人被虐殺而得到娛樂又如何呢?

最後我要說 靠近結局的 "monster run" 實在是太爽了。整部片光看這一段都值回票價啦啦啦 XD

後記:

這片真是好片 過了幾個小時又有新的感想:吾輩古神,看完這部片,見證了本片獻祭儀式的失敗。但試問,看到了最後那樣的 monster run, 我們還有甚麼可不爽的嗎?

最後我們的手從恐怖片的大地中伸出來,是想要鎚爛這部 "不規矩" 的恐怖片 還是想要鼓掌喝采呢?

就這點來說我想本片可以看成是編/導對恐怖片觀眾的宣言/挑戰:

"我猜你們看這些已經儀式化的老梗也看膩了。我們來玩點不一樣的,給我個機會,不要劈頭就把我打成肉醬,口以嗎?口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