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4日 星期一

[翻譯] 巴拉克奧巴馬 ── 看不見的總統:想要真正看見他,美國白人必須先看見自己


[英文版由 www.salon.com 經許可摘錄自 David Masciotra 所著 Barack Obama: Invisible Man (2017)]

[中文版由 Bob Lu 私人翻譯,僅供交流學習。]

巴拉克奧巴馬是一名隱形的總統。他是隱形的,單純因為人們拒絕看見他。就如同拉爾夫艾利森 (Ralph Ellison) 筆下的無名敘事者對其奇妙的,永恆地被置於光學陰影中的存在狀態的解釋:妄想者視他為夢魘中的身影,令眠者費盡全力試圖抹滅。同時,那些擅長淡化而缺乏處理人性複雜性之心智裝備的心靈,則將奧巴馬簡化成一象徵。他成了一座雕像,但與那些凍結著一張宜人表情的石雕造像不同,他能夠挑戰觀者,振奮觀者,正如同他也有令觀者失望的可能。[譯註:這裡用了三個觀者:onlooker, observer, viewer, 我認為僅為修辭之故,並沒有實際意義上的差別,故不分之。] 

<<看不見的人>>  [譯註:以此譯名與威爾斯的同名科幻小說 <<隱形人>> 做出區別] 的主人公對那些抹除他的人類特徵與性質的心靈所作出的診斷是 雙眼的特殊意向── 透過實體雙眼觀看現實的內在雙眼。心理學家會把這個內在雙眼稱作 意識。一個個人化的意識構成了所有經驗的焦點,並指導,引導 ── 有時憑藉著最神祕而不可估量的屬性 ── 此個人應如何接受和感知一切。巴拉克奧巴馬 ── 一個有著阿拉伯來源的名字的,生在奴役與隔離時代之後的,處於對伊斯蘭的文化焦慮之頂峰的黑人 ── 的當選,衝撞了許多美國白人的意識。包含在 [這場碰撞導致的] 殘骸與傷亡清單上的是美國民眾的觀點以及理性觀察吸收解釋總統的能力。

美麗又殘酷的,總是有進展,雖然許多時候是往後方走的這個美國發展故事,與莎士比亞宣稱的存在之絕望大異其趣。他不是如馬克白對人生的理解那般 笨蛋說的故事,說得慷慨激昂,卻毫無意義。美國歷史的線性只能依據自由的擴展與增大來追跡。1776 年時,只有有產階級的白種男性可以投票,原住民是排除與剝削的對象,長得像巴拉克奧巴馬的人只配穿著鐵鍊。在美國人大開香檳歡慶自身之前,他們必須理解自由與正義所征服的每一寸都必須透過戰爭衝突的苦難與鮮血所得來。每當有一群美國人 ── 黑人,同志,女性 ── 要求被納入自我治理的美國實驗,他們面對的都是暴力與猛烈的反對。

讓外來者,落水狗,下層階級對決於有權有錢而且常是民選官員者,這種美國歷史的掙扎並不是由傻子所說的,但卻常是對著傻子 ── 那些透過拒絕睜眼看見而造就自己的無知的笨蛋 ── 訴說的。覆蓋在內在雙眼上的遮眼布厚到使其外在雙眼無法正常運作。對自願盲目的百萬美國人而言,目擊巴拉克奧巴馬在 2008 年十一月四號,一個年老的白人戰爭英雄承認敗選後不久,所發表的勝選感言帶來了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他們喪失了做為擁有明澈雙眼與明澈心靈的成年人的功能。接下來的八年,他們的言行有如迷幻藥的慣用者一般 ── 在那佔據了橢圓辦公室的異種之一眨眼一微笑一投足中看見無所不在的陰謀跡象。他們相信並宣傳歐巴馬是肩負腐蝕美國任務的幹員。而在某些藏面上來說 ── 雖然不是他們所以為的那種 ── 他們說對了。先不說政策,更不說他的政策大致不脫主流,歐巴馬藉由將焦點構成於現實之上  ── 儘管有著悲劇與創傷的面向,依然比幻象 [譯註:迷思一詞在中文中被誤用太嚴重,故此處將 myth / mythic 翻為幻象] 更為美麗並給人啟發的現實 ── 而腐蝕了完美美國的幻象── 隆納雷根 (Ronald Reagan),美國最偉大的現代幻象製造師所誇稱的 山丘上的閃耀城市。巴拉克奧巴馬的勝選之所以史無前例,而且對許多人來說無可預見,僅僅是因為美國的偏執與壓迫之歷史而已。對那些策略性地認同壓迫,或是自甘於假裝壓迫不存在的美國人而言,奧巴馬的勝利送出這樣的訊息:你的故事無關痛癢。你的奇幻故事已經不可信。重要的不是美國偉不偉大,而是美國必須永遠朝向偉大的方向奮鬥。一個黑人,一個在幾十年前甚至不能投票的黑人的總統大位勝選,是在建構偉大的過程中重重錘下的一釘。

許多其他的美國人,雖然不像那些將奧巴馬視為邪惡與顛覆的巨怪之力者那樣狂亂失心,卻將奧巴馬從一個人,一位總統削減剝奪孤立成一個象徵。因為他的勝利是在美國權力頂峰的象徵性轉型的革命性之舉,許多選民相信他的總統任期也將具有同等力量的革命性潛能。在那些衰弱的內在之眼看來,奧巴馬總統任何政策或修辭上的不完美都將侵蝕這種不現實的信仰宣稱,並揭露他純屬騙局。對那些有同情心但也充滿妄想的白人自由派,奧巴馬也不是一個正常的人類。他是一面空白螢幕,等著他們投射最鍾愛的幻想與最深層的期望。任何汙點都會毀了這面螢幕。不可靠性對尋找救世主的人而言是不可忍受的。源自於對奧巴馬的象徵力量的過度投入所導致的不實際期望造就了有利於最終抹殺奧巴馬之身分與成就的條件。雕像不會說話,所以他當然不會說出任何對觀者之期望不友善的話語。雕像不會動。他無法走向觀者不熟悉的方向。

與將奧巴馬化約為象徵同時發生的卻是許多選民與批評者拒絕承認象徵的價值,以及奧巴馬所書寫的美國形象的象徵性轉型之力量。對一個黑人孩童而言,入籍至一個由黑人擔任國家領袖,首席執行官與指揮官的國家的經驗會有怎樣的意義?對白人小孩而言呢?對穆斯林與非穆斯林移民,對土生土長的美國人與有著像是巴拉克或侯賽因這樣的美國人而言呢?對跨種族婚姻中的成人,以及更重要的,這樣的結合中造就的小孩而言呢?

這些重要的問題像是城市街道的霧氣一樣飄盪在空氣中。美國人,冒著情緒崩潰的風險,駕車不顧一切地穿過其中,腳踏油門,雙手緊握著方向盤。美國白人如此習慣於,乃至於身心投注於,美國機構的白人領袖,以至於他們無法全然領會白宮的那一抹黑。奧巴馬打碎了那面終極的玻璃天花板,而夾雜在碎玻璃中的乃是白種幻象的碎片。白人至上主義,以及或許更重要的,白人權威,不再是當然而然的。雖然僅憑象徵性不足以執行政治進展之功,人類卻是透過象徵來發展對自身故事的理解。

當奧巴馬宣示入主白宮時,他打碎了一個對許多美國白人而言,是他們的故事中所必須的象徵,然後用一個來自於美國歷史中原本被掩蓋住的部份的東西取而代之。這個高層次的作為具有低層次的用途。他從悲劇轉移到了路面上。當我長入青春期,然後成年早期時,總統,還有市長和州長看起來總是像我爸,或是我叔叔,或像是老很多的我自己,這似乎是再自然不過的。米凱萊華萊士,一位黑人作家與教授,回憶起學童其在  1960  年紐約的相反經驗。他寫道他 依然記得那驚訝的表情,當他的老師聽到他宣告自己長大以後想要當總統。在其大部分的歷史中,寫在形容詞 美國人底下的暗文是 白人。白人是一般而通常的,其他總族民族則需要在月曆上擁有屬於自己的特殊日子 ,專屬頻道,文學次文類,還有大學科系。奧巴馬登上帝國和文化的命令巔峰,拆毀了美國秩序的自然假設。就在第一晚,奧巴馬的衝擊在公民的集體意識中造就了一個太大的隕石坑以至於他註定無法享有一個正常的總統任期。右翼把它扭曲成一個怪物,預定了他的失敗。但左翼也藉由期望他成為救世主而做了一樣的事。中壢李姓客官的溫和派則常常好似斷裂於奧巴馬的本質與存在之外,看待他如看待下午散步時在人行道上遇見的一個行人,卻大言不慚地爭論關於他的事。

在奧巴馬總統任期的中點左右,一個有趣且具揭示性的評論在保守派政論中變得越來越受歡迎。國家評論,福克斯新聞等知名的右翼報導來源開始因為他據說是 前所未有的” “過度的假期與高爾夫度假而將他標籤抨擊為 懶散” “缺席。那些同樣的管道很快就對奧巴馬 拒絕舉辦記者會做出類似的指控。最後,主流媒體透過自己的,更為響亮的擴大器引導了同樣的故事,於是奧巴馬是一個不幹事的總統的想法形塑了大眾對他的表現的看法,還有很多美國人經常評論說他們 從來就看不到他

但事實上奧巴馬休假的天數比吉米卡特以來任何一個總統都少。他平均每個月舉辦兩次記者會 ── 比雷根,卡特,福特和尼克森都多,跟克林頓一樣,略少於兩位布希總統。但對奧巴馬曠職的攻擊讀起來不僅止於是黨派性的攻訐。除了玩弄針對黑人的古老刻板印象 [譯註:認為黑人天性懶散] 以外,這也顯示了宣稱相信這種說法者的盲目。他們真的看不見巴拉克奧巴馬。他在白宮。他沒有在度假。他對著媒體發言,但上百萬的美國人卻相信實情不是這樣。他們沒有看見他,因為他們真的看不見他。他們只看得見他們的想像力允許他們看見的事物,而從這個奇怪且被阻礙的觀點的角度來看,一個後現代的政治謎團於焉而生並作祟於二十一世紀的美國:巴拉克奧巴馬總統存在嗎?

到底這位前總統 ── 不是怪物,救世主或雕像 ── 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他是誰?他成就了些甚麼?他有那些失敗?他帶來怎樣的影響?身為象徵,他如何運作?這個人的實質是甚麼?

二十一世紀的美國依舊是一個少有人能解的謎團。美國從來就不是一個有著明確的,決定性特質的國家。這是人民在兩個同樣強大而真實的美國故事的衝撞之間試圖協商並找出航線的戰場。這是霸權與民主的故事。這是壓迫與革命的故事。這是剝削與平等的故事。這是教條與對話的故事。這是移民來到美國海岸,懷抱著的自由與獨立之夢想卻將之推向商業與官僚主義的超速公路。這是美國飛機投下炸彈夷平那位移民出生的城市。作為總統,奧巴馬對這故事的兩面都有貢獻。作為一位自由派的改革者,他促進了民主與平等主義的一面,他總是願意對話,即便這麼作有害於他。作為一僅剩最後一口氣的帝國的帝國軍總司令,作為政治權力的面孔,他也保持了美國在外交事務上的霸權傳統。現在要評斷奧巴馬對那曾經強大又浮誇的美國精神造成的影響還言之過早。他注入美國皮膚的刺青墨水都還未乾,還未可詮釋。

少數可確定事情之一是,一個多元文化主義的活生生神主牌,也是一個把多樣性從夸夸之談變成宏偉現實的男人 ── 一個又黑又白的非洲美國人之勝選,乃是沃爾特惠特曼早在許多其他人能夠發展出足以理解其睿智的成熟與想像力之前就注入其詩歌中的美國故事的勝利。在他成為總統的十三年前,在  <<我父親的夢想>> [譯註:中文版官方書名為:<<歐巴馬的夢想之路-以父之名>>] 中,闡明並推進了他自己對惠特曼的頌歌 <民主之聲> 的詮釋:
我們認為這些真理是不證自明的。” 在這句話中我聽到了道格拉斯,迪蘭尼,還有傑佛遜以及林肯的精神;馬丁與馬侃的奮鬥以及無名的遊行者將這些文字化作實踐。我聽見日本家庭被囚禁於鐵網後的聲音,年輕的俄羅斯猶太人在下東區的血汗工廠中裁切布樣,沙塵暴下的農民將殘破的人生裝上卡車。我聽見芝加哥廉租房住民的聲音,以及那些站在國境線之外的,疲憊飢餓的穿過格蘭河的人龍的聲音。我聽見所有這些聲音都在呼喊被承認,他們全都提出了同樣一個型塑了我的人生的問題… 在對話本身中,在眾口一聲中,我發現自己得到了溫和的鼓勵,使我想信只要問題繼續被問,將我們連繫在一起的力量或許就會不知怎麼著,終於佔了上風。
奧巴馬的總統任期 ── 無論其政策與措施如何 ── 擴大了民主的聲音並強調了其勝利的承諾。承受無知和部族仇恨的狂風拉扯的束縛紐帶的夢想是確實存在的。團結的條件經常落入陳腔濫調,但仍是值得相信的陳腔濫調。這是奧巴馬在 2004 年民主黨全國大會上發表了讓他在這全國選秀會上大放異彩的主旨演講時被提升至詩歌境界的陳腔濫調,這也是他體現於全世界最突出的講壇上的總統印記後方的陳腔濫調。左右政治立場的數百萬計人群無法正確地看見奧巴馬,因為他們看不見美國。這是一片太過複雜太多矛盾的大地。奧巴馬,像是一個埃里森可能會想得出來的文學發明,已經成為所有這些矛盾的典型代表 ── 一個邊緣爆開的獨特膠囊。

唐諾川普的當選對世界傳達的訊息是許多美國人對美國的完整涵義感到措手不及。沃爾特惠特曼一生中只賣過寥寥數本寶貴的著作。在他的短文 <民主的遠景> 中,他擔心 真誠的信仰已經遠離了美國文化。填補其空缺的僅剩職業進展與物質優勢帶來的冷酷且吉軻德式的慰藉。超過一個世紀之後,美國選擇了從奧巴馬 ── 一個有學識有企圖的領袖 ──轉型至一個把美國當成不過是職業進展與物質優勢的人。此時此刻,思考 美國理念對大多數美國人而言都太過激進的可能性,是比其他任何時候都重要的。

奧巴馬總統,政治上或許未必,但在文化上對美國理念的掌握得比其他任何一位現代總統都更透徹。在環繞奧巴馬的總統任期與遺產的所有不可解的棘手問題中,對任何一個有著智性的誠實而能夠看向屬於一個有著不段流動與動盪的身分的國家的個人與政治的黑暗走廊的人而言,有一個結論是無可避免的。這是當埃里森的敘事者寫下 我們的命運合一,卻又眾多。此非預言,而是直敘。是故,世界上最大的一個笑話就是白人忙著逃避黑暗卻一天天變得更黑,努力白化的黑人則變成沉悶的灰色的場面。我們之中似乎無人知曉自己是誰,將往何處去。”  時所得到的相同結論。

巴拉克奧巴馬是看不見的,因為我們必須先看得見自己之後才能看見他。這需要我們終於揭開我們所穿著的曾經充滿令人屏息的美麗的,卻也是不可思議地醜陋的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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